自从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不觉已经三十六年过去了。

　　年轻的时候，遇到不常见的熟人，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你怎么还在学校？”这一问我老是觉得有哪儿不对，不知如何应答。后来，终于找到了回答的方法。我常答道：“我除了教书，别的啥也做不了啊。”当年要说多么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呆在学校里比较单纯，没有太复杂的人际关系，工资也与其他岗位的人差不多，当不上科长，还可以当个讲师（讲师岗位比科长岗位多，竞争性兴许小点）。

　　可是真的当上老师后的感受，并不如我当初想的那般简单！

　　当遇到一个看完了《爱弥儿》要跟我讨论卢梭哲学思想和教育理念的学生，当遇到一个当上学校“浪井文学社”社长要跟我讨论顾城和北岛的物理系学生，当遇到本班一群刚打完群架却来我这里寻求庇护的学生，我发现教师这个职业还真的不是因为干不了其他工作就可以来干的工作。后来抱着尽量少在学生面前丢丑，做一个值得学生信任的人想法，我开始学习怎样做一名教师。在这个学习过程中，是我的老师、我的同事和我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教给我怎样做一个老师。为做一名合格的老师，这种学习至今也没敢停止。

　　当年，我在大学时的班主任，是一个大我几岁的女老师。有意思的是她比我们班一帮“老鬼”的年纪还要小几岁。但无论大小我们见到她都是毕恭毕敬，我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使我们这样。在入学见到我们的第一面，她就毫无迟疑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似乎早就是熟人一样！我猜想，仅凭看看一寸黑白照片，就能记住一百一十几号人，除了记忆力惊人，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因素！到底是什么，我一直不是太清楚。有一次她跟我们聊到送别她的同学邓质方（邓小平之子）的情景，称赞他很有教养，说他在欢送会上走到每一位同学面前谦和地征求意见。对，可能就是这种有教养的亲和力！在我的感觉里，我们班主任的亲和力是远远胜过我所遇到的许多其他人的，与老师在一起就如同和家中的大姐姐在一起，倍感温馨。即便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再遇到一些老得头发都掉光了的学生（许多比她年长），老师仍然能立马叫名字打招呼，而不是仅仅招呼一声“你好！”正如老师自己说的，“我很幸运地当了物77（我们的班号）的班主任，我的心永远在这里。” 我想，我一辈子也没有达到她那样的修为，我还得努力！

　　刚工作时，我的系主任是一个略带古板的理论物理学者。我们一帮年轻人刚来不久就被他抓住，听他讲特殊函数，讲义是他自己刻印的，厚厚一本。我自以为学过了数学物理方法，而且成绩还不错（期末考了97分），第一次课就没去听。“老先生”碰到我就问：“小廖，你觉得你的数学就很好了吗？”一时弄得我面红耳赤，连称：“没有，没有！”心里还是不以为然。后来，碍于面子真的去听课了，而且一直听了下来，因为我彻底被他的魅力征服了！那么晦涩难懂的“合流超几何函数”居然被他演绎得那么有趣和优美，他似乎从未特意停下来板书，但讲完课的时候，那满黑板的工整板书居然像是把讲义刻上了黑板！后来我又自觉地听了他讲“量子力学”，这是没有学生不怕的课程。天哪，那是无以言表的美学，量子力学还可以那样讲！。多年以后许多学生和我谈起在校印象深刻的课程，几乎没人不提那个“老先生”的量子力学！我这辈子如果说有逾越不了的高山恐怕他是主要的一座了，我知道我还要努力！

　　中年的时候，再遇到不常见的熟人，就会被问到，“现在上课都不要备课了吧？”我对这类问题一般都不敢做认真的回答，因为一旦我说：“哪能不备课就上课呢？”常会遭到揶揄，“你还会那么死认真？”这是表扬我认真，还是不相信现在还有这么认真的老师？不懂啊！反正我抱定向“老先生”学习的态度，把讲义写得工整美观，条理清楚！后来多次教案评比，都获好评，我还是觉得我下一次应做得更好。再后来，有许多青年老师加入到我的后来者的队伍里，我成了他们的师傅，但当我听了他们的课，我总是懊恼不已，我当年怎么就没他们讲的那么好呢？人生能从来一次，我会更努力一点！

　　到了现在，没人再纠结我怎么还在学校，也没人关注我备不备课，但还是有人提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例如：“你们收入好高啊！”我想借用北京大学一位老师说的话，“搞科研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不拿钱。唯有教好了面前的学生才能对得起这份工资！”当看到一个学生在毕业论文的“致谢”中感谢了一大堆人，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父母、亲人，我通常都会非常难受和不安！人家父母花那么多辛苦钱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我们手里，我们却把他们教成这样，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们不能为那些“理所当然”的不懂感恩做点什么吗？人家父母不介意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吗？我总感觉不是这样。我总是要求跟我做毕业论文的学生在“致谢”中加入感谢父母的话语，并要求他们把最后的定稿虔诚地送给自己父母一份。我觉得生活中确实需要一些仪式感吗，不然，是不是也太没意思了？

　　有一次，我做新生班主任。一个学生前来报到，他的父亲挑着一担行李，他姐姐拿着入学材料，他自己空着手站在一旁。看到这种情景，我故意问到：“是谁来报到？”他姐姐连忙示意他过来，我就问他：“你这么大个子为什么还要你父亲为你挑行李？，既然你父亲为你挑了行李，为什么你不自己办理入学手续？”一时气氛相当尴尬。我觉得，当你见到学生的那一刻起，作为老师的职责就要开始履行了。我信奉泰戈尔的话，“我因为医治你所以伤害你，因为爱你所以惩戒你”（God says to man, “I heal you therefore I hurt, love you therefore punish。”）。每次我上第一堂课，我都会讲一个第0章，在这章里除了介绍课程概要，也把泰戈尔的这句诗说给学生听。

　　我真的不是有多高的情操，实在是拿了这么多俸禄心里过意不去，才想更踏实地做一个老师。面对纷繁的世界，我也没有因为做老师感到落魄。作为社会的一分子，自觉没有多大能力，能勉为其难地做一个老师对我来说，已属不易！因此，应该感谢社会、组织和家长们给予我的宽容和谅解。也要感谢同事们与我一起前行，因为大家，我这辈子不会感到孤独。